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艮嶽「嶽雲」石(乾隆御題)

攝於北京北海白塔山

當「艮嶽」嵌入白塔山(代序)

李移舟

「徽宗登極之初,皇嗣未廣,有方士言:京城東北隅,地協堪輿。儻少增高之,則皇嗣繁衍矣。上遂命土培其岡阜,使稍加於舊矣,而果有多男之應。」

——宋張淏《艮嶽記》

(注:靖康之變時,徽宗已有子女65個,其中兒子31人,被擄「北狩」之後,又生下六子八女。而高宗趙構則一生僅得一子且三歲夭亡。)

己亥仲春,三件日本國寶宋代建窯「曜變天目」茶碗於東京、奈良、滋賀三地同期展出,成為收藏界經年不遇的一時盛事。「天目」為日本室町時代(14世紀初)以來對傳自中國的宋代建陽等窯黑釉茶盞的通稱,相傳最早在鐮倉時代(13世紀)由赴浙江天目山中參禪學法的僧侶攜回日本。而天目盞中又以「曜變」為無上玄妙之品,今稻葉家天目、德川家天目與京都大德寺「破草鞋天目」,這曜變三絕一齊公開展示,似為慶賀平成時代從容落幕的一場花火。在日本短暫出差的我們,距離離開東京僅剩下一個中午前的兩小時了,於是在那個晴日的早上,忙不迭拖起行李箱,輾轉行車,往靜嘉堂文庫美術館拜謁被稱為「掌中宇宙,建盞極軌」的國寶曜變「稻葉天目」去也。

東京靜嘉堂文庫美術館庭院

靜嘉堂文庫位於東京西南部的傳統富人區世田谷區的岡本,建築在小河多摩川流經的一座綠木陰陰的小山丘上。司機從未來過此地,徑直把我們撇在了美術館外庭園的大門口。我和同行「居士」拖著行李箱走入園門,滿眼皆綠,方知還需沿一條山澗邊的狹徑盤小丘而上才能到達美術館。時陽光晴好,氣溫已如初夏,走不逾幾分鐘,同行「居士」已大汗淋灕。再仰視路燈桿頭的展覽招貼小旗,曜變盞心的金光、藍芒、黑釉、曜斑赫然在上,令人詫異的是此時路燈的強光大開,直射招貼旗上,在烈日下煞是觸目,與通常「衣夜行」的日式含蓄大異其趣。不解,但聞身後「居士」已有大喘氣之聲。看來,要朝見聖物不出出汗是不行的。

東京靜嘉堂文庫美術館庭院

行至館前,正是十點鐘開館時分,此展為「曜變天目與日本備前刀精華」聯展,小小前廳落地玻璃前置一獨立展櫃,魚線綁定下,口徑12.2釐米,高7.2釐米,足台徑3.8釐米的稻葉家曜變天目便平置其中了。

不准拍照,不准拍照。

於是躬身、屏息、注目、環行;盡量貼近玻璃,盡量追尋受光點變化下曜斑反射出的步步不同的光芒。在環狀結晶金屬光澤的油滴斑周邊,紺青、藍綠色光環四溢,光環間釉面如鍍上一層金屬薄膜,七彩中又浮閃金光。回憶師長教導,這盞應以福建建陽窯高鐵含量的烏泥陶土為胎,以°以上的高溫一次燒成。大致原理是高溫熔融時底釉與胎體有力粘合,而表層釉料則在高溫中上浮、下析發生各種結晶及氣泡變化,在緩慢降溫冷卻中這些飽含金屬光澤的三氧化二鐵(並含其他物質)的結晶再進一步幻化而成。神鬼之功,無可名物;恰如日文漢字「曜變」——發出天體行星的莫測光芒。而明人謝肇淛《五雜俎》中記載關於以童男童女各一「活取其血」血祭開窯的傳說時,也曾使用了「曜變」一詞。至今,中文陶瓷史研究中尚沒有一個為大家所公認的明白準確的「曜變」產生的燒造原理的曉暢解釋。

大德寺「破草鞋」天目稻業天目德川家天目

我等無力再多描述什麼了,唯有再多默默地環繞展櫃一周。這一次,我可以不看碗心,單獨觀察一下稻葉盞的外壁和造型。其外壁無曜斑,但有一層七彩螢光的結晶膜,安靜而縹緲。這是以往發表圖片上所看不清的。而其造型則為建窯精緻天目盞的一類標準器型——斂口,束頸,深弧腹,小足台;完全符合宋徽宗趙佶《大觀茶論》中「盞色貴青黑,底必差深而微寬。底深則茶直立,易以取乳。寬則筅旋徹不礙擊拂」的要求,為一件點茶妙盞。書法美如貴胄公子的蔡京記載,徽宗曾在全真殿賜茶並親自為臣下點茶烹調:「上親御擊注湯,出乳花盈面。白乳浮盞面,如疏星淡月。」想其用盞亦應為此形制。不過此類口徑12-13釐米,高約6-7釐米的深腹小足蓮子形標準建盞,我平素也會上手幾只,多為「兔毫」品種,故可略揣摩出稻葉天目捧在掌中的手形和手感。其碗壁較厚可隔熱,故茶湯在內時並不會燙手,必是溫熱可人。而你的雙手相接捧起這個蓮子形深腹茶盞時,兩個大拇指剛好穩穩地抵住碗口束頸處下凹的釉面,而其餘四指和雙手掌外側,依碗腹的弧線會自然相接,捧著茶盞的手形宛如捧著一顆心。而不掛釉的粗砂底足在手掌間澀澀的觸感與釉面在手指間滑膩的觸感形成一種奇妙的張力,雙手手腕也會依碗形自然地貼近,屏息間你似能聽到自己的脈搏和心跳。掬水月在手,這樣一種雙手捧起天目盞的姿態會讓你的心頓時沈下去,態度恭肅起來。

和敬清寂的侘茶之道在此刻誕生了。觀省自我,觀省對面之人,去探尋每個人心深處的那座天目山。此刻,無論為你侍茶的是徽宗皇帝抑或飲你所點之茶的是信長、秀吉,眾生在茶席前暫時平等。無論那盞中注下的是清水,是苦茶還是鴆酒,你都能飲出真滋味,一期一會,一飲離魂。

轉身步入展館內廳,各式靜嘉堂珍藏日本刀名品森然在列,刀架覆以白綾,太刀、打刀、脅差、短刀,滿室寒芒迫人。此特展以一具曜變茶盞置於白刃林中,自有「菊花與刀」之美學三昧。安土桃山時代的戰國武士們放下屠刀,一個個躬身低首走近小小草庵,成為侘茶之道的最大恩主。千利休在茶室中可以為信長、秀吉平等的點茶。而在茶室外則終不免於奉旨切腹,血光中將三尺青鋒擲回蒼天,具足修行。

走回外廳,再最後繞觀曜變盞一周吧。天色忽暗,曜斑的寒芒之間似閃爍出一絲煞氣。忽然想起不知為何中國本土竟無一件曜變天目傳世,僅數年前在杭州出一殘片。也許盞中的曜斑太過神異天成,被深信祥瑞、災異之說的宋人(北宋宰相的罷遷常與天象掛鈎)視為日中黑子、太白見晝,五星聚變等天人感應下的妖異之物故不宜公開,先藏於深山古寺再贈之東瀛吧。然毫無切實根據,聊備一狂想。順時針轉「天目」至一周,忽聞櫃前有操粵語夫妻對話,大約是宋瓷痴迷者丈夫在展櫃前蹲看的時間太久了,妻子等得不耐煩輕輕踢了丈夫一腳——「快一D啦!!」

一句廣東話將那大叔拉出了天目山,卻將我又推入了千年前殘唐五代遼宋夏金的斧聲燭影、杯盞觥籌之中。

南宋周季常林庭珪《五百羅漢圖》局部大德寺藏品

英雄立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只手難扶唐社稷,連城猶擁晉山河。風雲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蕭瑟三垂岡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嚴遂成《三垂岡》

毛澤東手書清代嚴遂成作七言律詩《三垂岡》

中央檔案館

這首詠史詩吟詠殘唐五代李克用、李存勖父子英雄戰事和慷慨悲歌。也是毛澤東自青年時代至暮年反復吟詠和書寫的一首古詩。年末,他致信秘書田家英請其代查此詩作者名字。並在七十年代的暮年與身邊工作人員和醫生常常念及此詩,常說:「我現在就是鼓角燈前老淚多」。也難怪,老人家身邊的「帳下奇兒」們已不多,連備查資料最為得力的小莽蒼蒼齋主人也已於「喜福堂」中懸梁而去多年。中央文獻出版社的《毛澤東手書選集》發表了這幅毛體狂草手跡,一派蒼茫縱肆。「忽憶劉亭長,蒼涼唱大風。」三歲前的我有幸與領袖同在北京呼吸空氣。恍然中似曾記得在76年春天被老保姆攜至軍區大院的某大會現場看熱鬧,群情激昂下似受「感染」,回到家中亦頗感振奮,發起了高燒。

扯遠了,言歸正傳。話說公元9世紀末10世紀初,唐室衰微,天下大亂。時以山西北部為根據地的突厥別部沙陀族軍閥晉王李克用、李存勖父子率領沙陀軍鐵騎——黑衣「鴉軍」威震天下。李氏父子其雖為賜姓異族,卻對李唐皇室死忠,先滅黃巢,再戰朱梁,建立後唐,成為唐宋轉圜間的關鍵人物。五代中唐、晉、漢皇帝均為沙陀族軍閥,而唐、晉、漢、周的皇權轉換多為禁軍首領犯上竊位或脅迫禪讓。這一模式也被漢人軍閥世家的趙匡胤演繹得和平而妥帖,年正月五德屬「火」的趙宋王朝黃袍加身了,而從此「趙」姓成為「百家姓」之首。國之姓望從涿郡趙氏上溯至天水趙氏,「天水一朝」成為趙宋的代名詞(徽宗被金帝屈辱追封為「天水郡王」尚是後話)。本圖錄以宋耀州窯「趙」字銘印花卉紋碗開篇,以向來自涿郡、天水、「未莊」及本書編輯中的趙氏族人致敬。

再回到李克用父子,唐亡前夜的天佑二年(年),李克用與東北新興起的實力派契丹部「總知軍國事」耶律阿保機會盟於雲州(大同),合共討朱梁和燕地叛將劉仁恭。二人英雄惜英雄,交換戰袍與坐騎,結為兄弟。年唐亡,同年耶律阿保機被推為契丹「可汗」。年初,李克用憂憤而亡,李存勖即位晉王,存勖派使者即向契丹告哀,並向阿保機求取援兵。阿保機答曰:「我與先王為兄弟,兒即吾兒也,寧有父不助子耶!」於是契丹與沙陀,從「弟、兄」關係,變成「父子」關係。不過史載阿保機與23歲的風雲奇兒李存勖確有一種真情在。年,阿保機被尊為契丹國「大聖大明天皇帝」。年,李存勖滅梁並稱帝,復大唐國號,立願中興大唐。其間,這兩家父子之國由於燕地的利益衝突時有征戰。年,李存勖由於失政而死於洛陽。阿保機聞訊痛哭「吾兒河南天子」。中原王朝與契丹的父子關係糾纏並延續下去。後晉石敬瑭公然尊阿保機子遼太宗耶律德光為父皇帝,割讓燕雲十六州以借兵滅後唐。兒皇帝石氏歷史上臭名昭著,不過也不要忘了沙陀人石敬瑭的岳父唐明宗李嗣源(李克用養子)恰與遼太宗耶律德光為同輩義兄弟,石敬瑭確實比德光小了一輩。燕雲十六州的割讓成為日後遼宋戰爭、遼宋金戰爭的根源。而在隨戰爭及和約的不斷此消彼長中,遼、宋、金皇帝間忽而稱兄弟(宋真宗稱遼聖宗之母為叔母),忽而稱君臣(高宗紹興十一年和議對金稱臣),忽而稱叔侄(乾道元年和議以金為叔父),忽而稱伯侄(嘉定元年和議,以金為伯父)。如此這般地忽而血戰到底,忽而平等外交,忽而屈辱求和,既在做生意,又在攀親戚,還在互相背叛中,三個百年度過了。回溯這些纏繞的歷史,李克用與阿保機英雄相惜、義結兄弟的故事恰是源頭。

梁、唐、契丹、晉、漢之混戰,以華北地區戰況最為膠著。而居戰場之間的河北內丘邢窯與曲陽定窯卻竟然在殘唐五代的亂世中燒造出了質量優異的不施化妝土的中國透影白瓷。邢窯的如銀類雪,定窯的質密凝脂,帶有「官」和「新官」款識的貴族用器集中出現。如本冊中的關氏舊藏定窯白釉四瓣花口盤即為一代表。北方陶瓷的高度發展得益於煤礦的發現,燃煤的高溫火力讓河北的窯火越來越旺,白瓷質地越來越精。正如日本史家宮崎市定指出:宋代瓷器的「每一道程序都有專門的工匠分司其職。這樣的生產形式,已經脫離了家庭手工業的階段,堪稱近世資本主義式的大企業生產。中國瓷器的優良品質,不單歸功於制瓷工人個人的技術能力,更是受到分工所帶來的恩惠。」各族首領都視制瓷業為珍寶和經濟命脈。故河北混戰不傷邢、定二窯的繼續精進,有如連仕五代五朝十主的不倒翁宰相馮道。可我們手持這些白瓷時,還是很難理解,這些堅淨高潔、纖塵不染的白瓷甌的擁有者和使用者,竟是那些嗜血的各族軍閥,他們視僭位和背叛為日常,父子猜忌,兄弟相殘。也許沒有反差就沒有魅力吧,正像那位風雲奇兒、戰神李存勖,在後宮中卻是一位寵幸伶宦與戲子歌舞嬉鬧無度的伶官天子。

Lot定窯白釉模印孔雀穿花紋葵口盤

寫得有點乏力,於書架上取下一件制於年的刻詩文鼻煙壺把玩一握,煙壺一面刻詛楚文,一面刻鄭板橋「亂石鋪街體」《道情》:「邈唐虞,遠夏殷。卷宗周,入暴秦。爭雄七國相兼並,文章兩漢空陳跡。金粉南朝總廢塵,李唐趙宋慌忙盡。......」把數千年間的中國歷史攥進手心,唐宋近七個世紀的風雲只用七個字便可風捲殘雲而過,中文的力量有時會宏大而簡練得駭人。

刻鄭板橋《道情》煙壺,私人藏品

關於徽宗皇帝的中外著述可謂多不勝數,我就不多贅述了,只想提一提徽宗的多夢和釋夢,以及隨他消逝的那座偉大園林:「艮嶽」。以下部分資料來源於(美)伊珮霞《宋徽宗》傳記。

年宋真宗景德元年(即景德鎮命名的來源),宋遼澶淵之盟簽定,兩位皇帝互稱弟兄,雙方息戰。兄弟登山,各自努力。此後,北宋享百年太平光景,到年徽宗趙佶即位之時,北宋之經濟、文化昌明,國力鼎盛。一位充滿夢想的藝術家皇帝應時而生。

趙佶祥龍石圖絹本設色縱53.8cm橫.5cm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

道君皇帝趙佶多夢,而且經常做白日夢。年在冬祀典禮上,他看到了東方天上雲中有樓閣鳳輦。「須臾,日光穿透,人物全體俱現......或若持簡道流,或若垂髻童子,或衣朝服,或冠道士大冠。或黃或青,或紫或紅,或淡黃杏黃,或緋綠碧,或若繡,或若繪畫。」這個夢不正是一位色彩辨識力極為敏銳的畫家的速寫簿麼?

而居開封東北角「艮位」的皇家園林——「艮嶽」則是趙佶將夢境造為現實、以求不朽的實景體現。《艮嶽記》開篇記載其堪輿求子、培土成山的緣起,再歷數載設「花石綱」將靈壁太湖諸石、兩浙奇竹異花,登萊文石,湖湘文竹,四川佳果異木之屬,皆越海而來汴梁。佈置奇石假山是「艮嶽」異於前代苑囿的特色。其中有高過三丈的神大石(乾隆曾寫一篇《辨艮嶽三丈石辟辭》的無聊文章,專門論證此石是誑語,並不是真實存在),也有如徽宗御筆《祥龍石圖》中那樣的園中獨立賞石。石上還多有「祥龍」、「朝日升龍」、「銜日吐月」、「雷門月窟」等御題刻字。徽宗在題詩中描述了雲、雨、晨、昏不同時刻如何觀賞和暝想這些奇石——「雲凝好色來相借,水潤清輝更不同。常帶暝煙遺振鬣,每乘宵雨恐凌空。」而更多的用則是疊石成山,如艮嶽中心的「壽山」,所謂「壽山嵯峨,兩峰並峙,列嶂如屏。......峰巒崛起,千疊萬復。」徽宗本人萬機之余,最喜步入這些孔竅洞石之間「窮深探險」,尋山間林下之逸。而他也詳加自辯,建此艮嶽絕非為一己之私樂,而是有大義存焉。一則視四海為一家,聚天下之共美;二則是為了闡揚道教的「微妙玄通」,在夜色的中的艮嶽洞石間,常常「陳清夜之醮,奏梵唄之音。而煙雲起於岩竇,火炬煥於半空。」靜夜御園中,道教儀式的音樂、香煙、火燭在瘦皺的洞石孔穴中往復游離,天人相因,其情味必引人遐思而忘機。

宋「青蓮朵」石上之孔竅

北京中國園林博物館

根據彭慧萍《詭譎氣象》等文章,徽宗朝的年前後至年南宋初,中國氣候進入了一個「寒冷期」。而北宋前期為氣溫較高的「中世紀溫暖期」,故徽宗朝至南宋初,中國進入了一個百年奇寒的冷冬時期。而「徽宗末年的氣溫嚴寒,使秋冬莊稼難收,民生飽受雪災之苦」,最終導致國衰民變。開封冬無菜蔬、福建荔枝慘凍之事頻發,而以徽宗御筆《雪江歸棹圖》為代表的雪景山水則興盛一時,郭熙、燕肅、許道寧等荒寒蕭索的雪景山水成為一代樣式。氣候苦寒,民生維艱。主持朝政的中國慈善事業之父「奸」相蔡京擴大財務預算,設安濟坊、居養院、漏澤園等賑濟機構,供應秋冬飢民糧藥、柴火、冬衣及公共墓地,卻被政敵攻訐耗竭國力而難以維持。故徽宗朝的冬天很難過,常常愁雲慘霧,所謂「冬山慘淡而如睡」。直至年(靖康元年)冬十一月二十五日,金軍兵臨開封城外。艮嶽的末日已開始倒數。閏十一月初八,開封居民奉命從艮嶽取石,用作投擲敵人的炮石。閏十一月二十五日,大雪紛飛,宋軍出城交戰大敗,外城淪陷。女真人則在雪中越戰越勇,統帥粘罕稱:「雪勢如此,如添二十萬新兵」。大雪之中,太上皇徽宗與隨從避居宮城時竟然迷路並一時被拒。開封城中餉糧告盡,市場上已開始出售人肉。十一月三十日,欽宗入金營求降。開封城陷後,金軍仍封鎖城門勒索宋室,城中食、柴日益短缺。十二月二十一日,大宋朝廷下詔允許民眾拆除官府建築獲取薪柴。十二月二十二日,天又降下一場更大的大雪,艮嶽內大雪盈尺。朝廷詔令民眾可入園內任意砍伐奇珍異木以為薪柴。

此刻,蜀僧祖秀《華陽宮記》中記錄的艮嶽雪中末日的淒美奇景出現了,汴京的百姓竟相逾牆而入艮嶽,一個個蜂擁登上園中「壽山」之巔。忽然,雪停了,雪後初晴——「時大雪新霽,邱壑林塘,傑若畫本,凡天下之美,古今之勝在焉」。正應了徽宗的自辯,「朕修這個園子不是為了一已之樂,而是要與天下人共賞」。汴京的百姓有福了,在北宋皇朝的末日步上東京之巔,賞艮嶽晴雪之奇景。眼前的勝景美得極不真實,這是徽宗皇帝為他們御筆親繪的「江山雪霽圖」,是《宣和畫譜》里的神妙毫顛。出離功利目的的靜觀和審美最多只能持續半個時辰吧,寒風冷雪又撲向百姓的寒衣。十萬百姓此日竟相湧入艮嶽,一百多座台榭宮室,很快被拆盡成為取暖的柴薪,並有多人被踩踏致死。

冷,冷,冷,絕涼。

結束吧,把一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你看。

趙佶雪江歸棹圖絹本縱30.3cm橫.8cm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

宋「青蓮朵」石攝於中國園林博物館

「金破開封,輦艮嶽石至燕京,即今之白塔山,為花石鋼之遺」

——乾隆《瓊島春陰·詩序》

北海瓊島白塔山

開封城與艮嶽的覆滅,無疑是一次中古中國的文明之殤,如同君士坦丁堡的陷落結束了歐洲中世紀。不過在擄掠金銀之外,女真人對於宋內府可移動法書名畫金石典籍的清點轉移還是很細心的。艮嶽廢園之奇石也不被遺漏,一大部分也為金人至金中都太液池的瓊華島上堆疊假山,至清代則為瓊島白塔山。明宣德帝朱瞻基御制《廣寒殿記》載,朱瞻基幼時曾隨皇祖永樂帝游這座奇石積疊的瓊華島萬歲山,永樂帝手指山石對朱瞻基說:「此宋之艮嶽也,宋之不振以是,金不戒,徙於茲。」以前代故事警戒皇孫。

清代乾隆帝對白塔山上的艮嶽遺石進行了重新整理和設計,為「嶽雲」、「崑崙」二石依徽宗故例題名題詩。春日蔭蔭,登白塔山南面,你會明顯得注意到接近山頂的湖石假山褶皺細膩,石色發白發蒼灰,與瓊島下部蒼黃多小孔的明清湖石完全不同。過法輪殿,即為「引勝」、「滌」左右二亭,亭後即為「嶽雲」、「崑崙」二石。「嶽雲」石形如雲根一角,石色灰白,皮殼蒼古,石紋刻削,孔竅天然中又似有人工修治痕跡。與乾隆自南宋杭州德壽宮移至北京的名石「青蓮朵」有很多相似可比較之處。而「崑崙」石背,則鐫刻乾隆題詩的名句:「摩娑艮嶽峰頭石,千古興亡一覽中」。

由於「艮嶽」石歷來被視為北宋亡國的象徵,以乾隆帝的多思多慮,在題銘宋瓷宋畫之外,也要把宋石來一次再創造。這次他將玲瓏窈窕,各盡其致的艮嶽奇石鑲嵌成山體石台上的四處拱門,與磚石建築巧妙地結合成一體,通過這四座仙山洞府般的拱門,通往「雲依」、「意」二亭和「正覺」、「普安」、「聖果」、「宗鏡」諸佛殿。再往上便是聖潔的供佛白塔。於是以道教亡國的宋代靈石便修行成了為皇家佛寺增華護法的雷音洞府。而全盛之時的乾隆朝大清帝國,就是要把李唐、趙宋、契丹、沙陀、女真、蒙古、吐蕃、大理等一眾文化因子重新打破,重新攪和,鑲嵌進大清的曼茶羅須彌山中,是為天下一家。

「嶽雲」石及嵌石洞窟攝於北海瓊島白塔山

崑崙石及嵌石洞窟攝於北海瓊島白塔山

中國帝制時代在十一世紀前後進入了下半場,幽燕之地的邊城北京成為之後九個世紀的帝國中心舞台。正如乾隆在《白塔山總記》開篇所寫:「京都於唐為範陽,於北宋為燕山,遼始稱京。金元明因之......居天下之上游,俯寰中之北拱,萬載不易之金湯也。」幽燕,於唐宋均為傷心之地,粟特雜胡安祿山叛亂於此,大唐中衰。宣和五年燕京空城收復之日則開啓了北宋亡國的催命符。被擄掠北狩的徽宗在1年五月十三至九月十三在燕京居留了四個月,其子欽宗居住的憫忠寺即今城南法源寺,屋址尚存,白日常有群貓出沒。九月中旬,徽宗再被北遷至金中京,已入草原。年八月,再北遷至金上京(即今哈爾濱附近之阿城),十月再遷入至韓州。年七月,終於最後一次北遷至極北苦寒的五國城(即今黑龍江依蘭縣西北)。五年後,徽宗趙佶客死五國城。這裡已是北緯46.3度。

徽宗屈辱的暮年也偶爾賦詩、論道並仍會與身邊近臣講述他的夢境及進行釋夢。他還應該記得《聽琴圖》吧?圖上他本人身著玄色長袍,而非象徵火德的大宋皇帝的正裝大紅袍,身居玄武之位,從容撫琴。而在約十八年前,他還在羽客林靈素大師的法事召喚下親眼見過北帝玄武的真身,那個情景如同一個大幻夢境:正午時分,黑雲霹靂,火龍中現蒼龜巨蛇,盤塞於殿下。徽宗祝香再拜,求見真君面目。果然,又一聲霹靂,龜蛇不見,但現一巨足踩在大殿前,巨不可測。徽宗上香再拜,求見大帝小身。須曳間玄武大帝一丈多的真身,便立於徽宗眼前了——披髮皂袍,金甲玉帶。頂有圓光,徽宗喜不自勝,親自帶領畫院畫師一同對玄武寫生。畫剛完成,大帝便忽然消失。

人間天子再拜,向真武大帝——威力無比的北方之神祈。難道是因為十八年前北帝對徽宗的有求必應,便在十八年後要讓道君皇帝在五國城的北國疆域虔心侍奉、至死不渝麼?玄水終克大宋的熊熊烈火?秘不可言,但如果真是這樣,我想徽宗在五國城應該過得很心安。

宋宋徽宗坐像軸宋徽宗趙佶《聽琴圖》

北京法源寺(唐宋憫忠寺)廊下之貓

Lot白釉花口盤

六出、五出、四出花瓣口造型宋瓷,定窯、耀州窯、景德鎮窯、龍泉窯皆大量燒造,造型取意五、六瓣之萱花和葵花,一為孝母象徵(萱草),一為忠君象徵(葵花)。而諸窯花口盤以汝、官二窯為極軌。

Lot耀州窯青釉花口碗

「趙宋官窯晨星看」,乾隆帝對於鐵胎厚釉、溫潤如玉的宋代官窯青瓷青睞有加。而其中造型為葵花口,並帶有釉層開片者更被乾隆賦予為具有宋儒品格的「忠臣烈士」的道德象徵,成為瓷中至尊。

本冊中的坎利夫勳爵南宋官窯六出葵口盤出自杭州鳳凰山老虎洞窯,便是一件乾隆眼中的「忠烈」楷模,其六出葵口造型,葵心向日,可象忠君體國。赤鐵色質樸胎骨,又象徵士大夫的赤子之心;那多次施釉而成的溫潤泛青釉面,如同崑崙山的美玉——「言念君子,溫其如玉」。而遍布器身釉層的開片釉裂,則是諧音「烈士」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象。此盤流傳輾轉頗為不易,由臨安行在而向英倫,向日本,向香港,向美國,再向英倫,再香港,再北京,遍游三洲,為神器,望識者珍重。

Lot官窯青釉六出葵口盤(肯里夫官窯盤)

南宋偏安百年,自將磨洗出一番勝過北宋的堅忍與溫潤。而士大夫的心性修為則一如既往,不過在「靖康恥」後,蔡京、王安石等新黨大佬已被徹底妖魔化;司馬光、蘇東坡、歐陽修、周敦頤等人詩文成為正統中的正統。

南宋《千家詩》選本中司馬光的《居洛初夏作》讀來朗朗上口:

四月清和雨乍晴,

南山當戶轉分明。

更無柳絮因風起,

唯有葵花向日傾。

不過沒有了新舊黨爭,沒有了蘇軾和蔡京,沒有了徽宗皇帝,只剩下葵心向日的宋朝總是少了一些味道。

劉小東燒耗子布面油畫參加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二十世紀中國油畫展」

近日,也正是燕京柳絮飛揚令人痛苦的時分。偶見陰街背巷中,仍有街角社會的無聊少年以點燃大坨柳絮觀火為樂,閒散、無理、危險而麻木。如同劉曉東年的油畫《燒耗子》——世紀末的燕京護城河邊,兩個年輕小廝身穿大一號不合體的西裝,點燃一隻耗子,看它奔跑、亂躥、燒焦。觀想兩宋的家國離亂時分,在惶恐灘頭,在伶仃洋里,在五國城的枯井中;以及在每個人生命中的惶恐灘、伶仃洋或天目山中,在那些讓他人愛莫能助的至暗時刻;是否你心中只得默誦那北方諸窯宋代瓷枕上經常刻划書寫的一個字,伴你入眠?那就是——「忍」。

磁州窯「忍」枕私人收藏

是為離瞋,是為離恚,是為忍辱波羅蜜。

.05.11於燕京東北之艮位

文圖來源:北京保利

拍品攝影:曹勇,趙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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