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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〡程作邻

汽车行驶在蜿蜒的村道上,道两边起伏着一爿爿碧绿的稻浪,间或的几棚瓜架,也盛开着一簇簇金黄的花。大小的瓜儿隐约在黄花翠叶间,传递着这方热土的生命讯息。

摄影:岳道璞

此行的目的地是名唤“塔山”的梧桐镇坂埕村雁塔境,据说还与南宋名相叶颙颇有渊源。向往之情油然而生。

车子在一派田园风光间缓缓停下。

“塔山到了!”村长指着前方一处隆起的山包说,语气里满是自豪。下了车,循着村长的手势,望着不远处的这座“塔山”,心中掠过一丝失望。神州大地上,雅名为雁塔的塔不可胜数,俗名为塔山的山星罗棋布。可眼前的哪是什么“塔山”?东西长不过百米,南北宽五十多米,高约十来米,与环绕在村子四周的巍峨的群山相比,甚至连“山”都称不上,只能算是一座小丘。丘上只有婆娑的树木,并没有想象中的古塔高矗。至于和南宋明相叶颙似乎更没什么直接关联。

摄影:岳道璞

还是跟着村长,往前走去。紧依着“塔山”脚的,是一座油漆一新,装饰朴素的轩廊,廊檐上写着“清廉阁”,正是为纪念南宋名相叶颙所建。廊壁上装帧着介绍叶颙的生平事迹的历史资料。叶颙出生在莆田仙游,南宋绍兴二年()得中进士。先后在广东、福建、江西、浙江、江苏等地为官,皆有卓绩,颇称廉能。乾道年间,他入朝为官,官登极品,位居宰相,清廉公忠,选贤用能,剔奸除弊,减轻役赋,安抚民心,稳定社会,遂为乾道名相。后因病归隐故里,途中因年老体衰,受不了舟车劳顿,一代贤相便在莆田广化寺与世长辞。南宋朝廷彰以“正事、正言、正道”,谥号“正简”。《宋史·叶颙传》记载:“颙为人清介,处大事毅然不可奇,自初仕至宰相,服食、僮妾、田宅不改其旧。先庐隘甚,不益一椽;先畴极薄,不增一亩。”位极人臣,竟如此清贫,以至留下了“丞相无家曾住寺”(刘克庄语)的传奇佳话,莫不是心中有大道,如何安守?

望着“清廉阁”,细细品读这段宋史传,对这位距今近千年的清廉丞相,内心凛然而生一股崇敬之意。同时也疑窦丛生:为何坂埕村会为一位外乡人建阁纪念?叶颙与本村的叶姓有什么历史渊源?塔山、雁塔镜之名又有何来由?

沿着小丘西面的一条石阶,拾级而上,不过几十米,就登上了丘顶。却见在绿树掩映下,几块形状各异的岩石交相错落,疏密有致,磊成一座奇特的石阵。而就在石阵的上方,一座玲珑的四面石塔竟安然而坐!一阵欣喜涌上心头,就朝石塔奔去。

摄影:岳道璞

这石塔着实小。站在塔基前,塔高只及腰上,由两部分组成,底座是边长不到一米的正方体青石,四面都凹进一个佛龛,里面各安一尊佛像,盘腿而坐,双手禅定。虽然年代久远,饱经岁月沧桑,岩面斑驳,佛像眉目不甚清晰,但其面部轮廓,依然勾勒得安详柔和,目光似乎透着庇佑一方的气韵。

上部乃是塔檐,比底座凸出约五寸许,边沿略呈弧形,四个檐角微微翘起,给整座石塔平添几分生气。塔檐朝天一面正中间,隆起一个铜币状的外圆内方的圆环,中心的方形凹陷,显然是用来连接另一部分的榫卯,凸起的环形是榫头,凹陷的方形为榫槽。这种外圆内方的榫卯造型,既体现了我国古代先哲对世界、对宇宙的认识——天圆地方,也反映了我国古代劳动人民在建筑结构方面的智慧。

遗憾的是,榫卯所连接的塔尖遗失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人见过这座塔尖。据村里一个颇有掌故的长者说,雁塔的塔身状如大船桅杆,碧波扬帆。传说因大樟溪洪水暴发,雁塔塔尖一夜之间竟悄然飞到仙游打铁宫去了,现只留下雁塔座。这样的传说自是不可信,或许由于种种历史原因,仙游的打铁宫假使确有珍藏这座雁塔尖,虽不能印证这样的传说,却也正说明这座雁塔的神秘身世。

摄影:岳道璞

不禁对这座雁塔的来历顿生兴趣。俯身细细观察塔身,想在那岁月的刻痕中,寻找些许蛛丝马迹。果然,朝向大樟溪的一面,塔檐中间有一个方形的印章,塔座佛像的左右两边也各有一竖文字。在村长的解说下,那模糊的文字渐渐清晰:方形印章刻的是“五帝广岳”四字,左右则分别刻着“淳熙壬寅岁仲秋,都勅首黄巽立”。“五帝广岳”即“五岳大帝”,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山神,是古老的民间信仰,其信仰源于劳动人民对山川河岳的崇拜。“淳熙”是南宋孝宗赵昚的年号,淳熙壬寅即淳熙九年,亦即公元年,距今已年——这座石塔已经在这里默默伫立了年!

抚摸着石塔上的凹凹凼凼,深邃的历史感便在指腹间传递。脑海中闪过立塔者——黄巽的形象,其籍贯生平已不可考,在滚滚的历史烟尘中,又有谁会记得这么一粒尘埃。可他留下的寥寥几字,却历经八百多年的沧桑,更沉淀了几千年的民族信仰,而这种土生土长的道教文化信仰又以佛塔的形式,镌刻在这台不大的青石上,坐落于这方不高的山丘中,这不能不说是造化钟情于这方热土。八百余年,斗转星移,雁塔始终日夜驻守这方热土,遥望大樟溪,庇佑一方人。

这“雁塔”果然是雁塔,虽不雄伟,却有仙则名;这“塔山”果然是塔山,虽不高大,却有塔则灵!

摄影:岳道璞

沿着塔山东面的一条石径而下,途中可见几处摩崖石刻,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南宋乾道年间我县科举状元郑侨的一首绝句:行李匆匆杖履疏,园蔬自采自庖厨。老姥不识和羹手,问我能吹鲜唱无。阳光透过树荫,在灰白斑驳的岩石上撒下碎金,映着整饬雅致的诗行,字里行间,满溢田园之风。其诗与不远处的另一处石刻——“魁”字相映成趣。据说,这是郑侨在上太学途中写的,道尽了寒门学子求学的艰辛。而“魁”字,则是历尽千辛万苦后,吹尽狂沙始到金的无上荣光。家乡的人民把状元公的诗和“魁”字刻在这里,既在塔山吹起了强劲的南宋遗风,也寄寓着希冀后世子孙“渔樵耕读圣贤书,不坠状元青云志”的热望。

离开雁塔,一行人来到村长家。村长和另一村民抱出一卷《叶氏族谱》,抬出一轴正简公叶颙的画像,置于案上。村长小心翼翼地打开族谱,一股浓郁古朴的气息弥漫开来,展现在眼前的是有些残损的泛黄纸页。翻看着族谱,心灵再一次颤动,蝇头小楷如群蚁排衙,不仅记载了坂埕叶氏于南宋端平元年(公元年)从仙游古濑择地迁居到鹏程(坂埕古名为鹏程)的历史,更是详细记述了先祖叶颙的生平事迹、给皇帝的奏疏,乃至朱熹、王十朋等历史名流、门生故友对叶颙赞誉的诗书,也一一在录,堪称是了解、研究叶颙的一手资料。

接着,村长把两张八仙桌拼在一起,缓缓展开巨幅帛画。画中人正襟危坐于虎皮太师椅,服饰是典型的宋代高官朝服。头戴翘角幞头帽,身穿绯红翔鹤袍,腰配玉带,美髯及胸,目光灼灼,眉眼含笑,如有所语。其画栩栩如生,众人无不震撼于眼前所见,恍若目睹世间珍宝。村长说,这画像挂在村中的叶氏祠堂几百年了,供代代子孙瞻仰膜拜,后来祠堂遭遇一场火灾,此画得以幸免保存。为了保护此画,就纳之画匣珍藏了。

村长说的时候,一旁的其他村民也附和着,他们对村里拥有这两件世间珍宝充满自豪,他们似乎更想说尽对祖上的无限骄傲,却又只能高山仰止的喟叹。他们说的时候,话语、神情无不充满虔诚与敬仰,映在他们眼中的,似乎不是一幅画,而是一段历史;装在他们心中的,似乎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高山!

摄影:岳道璞

心间陡然一颤:雁塔立于南宋淳熙,叶颙生平经历南宋淳熙,郑侨生平亦贯穿南宋淳熙,而坂埕叶氏祖上迁居鹏程也只比淳熙稍晚一点的端平元年,那朵遥远的南宋历史风云,竟然不约而同地际会在这方小小的山头之上,这是历史惊人的巧合,还是造化精心的安排?无论如何,生活在这方热土上的人民,一定世世代代把这塔、这石刻、这画像、这历史,浓缩,沉淀,凝固,在这方寸山上,最后升华成对祖先的崇拜,对家乡的热爱,对天地的敬畏,对未来的美好期许!

离开村口的时候,回望雁塔,回望状元诗刻,回望清廉阁,回望那矮矮的方寸山,它们都在暮霭中静默。它们和着大樟溪的节拍,向每一个过往的人,向遥远的未来,将那段如烟往事,款款诉说……

编辑:张凌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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